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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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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謝昭寧緩緩講完那一段舊事,霍長歌竟半晌沒緩過神來,她前世到得京城時,便連繼後亦已塵歸塵、土歸土,她從未知曉原這正月十五元宵佳節之下,竟還埋有一樁如此冤案與數條冤魂。

“故,二公主原是死於陛下刻意的……”霍長歌大駭,震驚顫聲道。

“嗯……”謝昭寧不待她說完,便已沈聲應了,“民間有習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帶不詳,原是不可葬入祖墳的,皇家亦有此規矩,我二姐骨灰原是連皇陵都葬不進去,想來她也不願葬在那裏。我前日去皇陵查驗,那些據說死於二姐鬼魂之人,俱是被扭斷頸骨一招斃命,脖頸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確實似女子所為。”

“但我不信是她,便是二姐做了鬼,冤有頭、債有主,她也必不會以如此殘忍手段傷及無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歲,我問過前夜值守的禁軍,那所謂的鬼,個頭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樣,還甚為高挑修長,絕不是她。”

“更何況,仁義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裏的。她自責原是自個兒有勇無謀的言行,間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樣殘忍的方式被陛下斬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於宮中直至病危瀕死,亦未曾高聲呼救過。”

“她是懷著愧疚郁郁而終的,又怎會心生怨憤,化鬼來覆仇?”

“她從未恨過的。”

謝昭寧最後那一語,傷懷到險些難以自持,他壓住了哽咽卻止不住嗓音輕顫。

濃重夜色中雖辨不清他神色,卻仍能覺察出他周身繚繞的哀傷,濃重到連空氣都快要凝滯了。

霍長歌亦隨之痛心疾首,震驚到無以覆加,她始終難以置信這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父親,會親手造就親生女兒的死亡,只為去圓一個齷齪的謊言。

如此看來,他前世對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難理解了——情義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笑話。

而她原竟期盼連鳳舉會因她身上重現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對霍家的猜疑,怕到頭來,也是一場笑話。

屋內一時靜寂無聲,只聞屋外偶有蕭瑟風聲輕輕撞擊著一層薄薄的窗紙,發出的聲響似少女隱約的嗚咽。

霍長歌不由憶起那位前世與她合謀的前陳公主,卻是禁不住自心間升起濃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為覆仇,只覺自個兒失親喪父、故土不再,已是淒慘至極,卻從未探究過那位公主決心謀逆的背後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驚的冤債。

霍長歌恍惚間,似於黑暗之中,隱約瞧見前陳那位公主著一身縞素輕紗立在她面前,腰間墜著幾只銀鈴,跟個仙女兒般姿態窈窕得在清脆鈴聲中現身,白紗掩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柔軟眉眼,她眼型溫柔嫵媚似兩片柳葉,眼神卻冰冷刺骨,合著不甘與怨毒,死死瞪著霍長歌。

霍長歌與她隔著虛空四目相對,只覺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時間竟生出了憐憫之心。

可如今霍長歌也總算明白,前朝生出這一系列禍端,不過是想用二公主之死來提點連鳳舉,便是親生骨肉亦會為他所認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於他,挑戰他手中所握皇權,更別提霍長歌這北地來的質子,縱使舍生救駕又如何?早晚亦會生出反心來。

而若霍長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會因此心生猜忌與動搖: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場,更遑論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脈幸存於世……”霍長歌緩過片刻,聞謝昭寧今日所言,一時竟不能斷定他是否已經知曉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緩聲試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該不會三年抱倆,在民間又生出些——”

“死了,”謝昭寧立時答她,“他逃出京城沒多久,便被一夥山匪圍堵在山道上,為謀財而暗害了。”

“那如今這領頭的,是當年僥幸遺存的皇家血脈,還是有人冒名——”見他內情熟知得如此詳細,霍長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話未說盡,留了話尾與謝昭寧,卻不料,謝昭寧此番卻不接了。

昏暗室內,他倆面對面坐著,只隔著一臂距離,寂然無聲中,便隱約可辨對方氣息。

霍長歌見謝昭寧倏然沈默,呼吸之聲也似乎不大順暢,一副頗為掙紮的模樣,便又覺不對:謝昭寧今夜所言雖並無漏洞,可她卻總覺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塊兒,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環節……

可又少了誰呢?

霍長歌正蹙眉思忖,卻聽謝昭寧突然出聲道——

“當年確實有條漏網之魚,”謝昭寧輕聲續上了霍長歌未盡之言,氣息略有不穩,似邊說邊仍在踟躕,仔細斟酌著字句,生怕嚇到霍長歌一般,緩緩溫聲道,“前朝老皇帝胞弟——慶陽郡王,婚後無子,早年原是被過繼於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繈褓的公主於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語的記載,後又於慶陽郡王戰死後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舊制,若那位公主能長至成年,及笄時便會承其父名號,封為——慶陽郡主。”

霍長歌霍然擡眸:“?!!”

這也……這也當真太過於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殺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僅與她似有同一人生,竟還榮享同一封號……

“可這些你又如何知曉?”霍長歌忽得心念電轉,細思恐極,下意識驚顫道,“既是未曾記錄於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會曉得……不對,不對你不該知道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連楊太傅亦不曾知曉此事,不然又怎會毫無芥蒂得於我封號‘慶陽’?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會有下一個,故事越說越多,到得天亮你也聽不完了……”謝昭寧似是料得以她聰慧必有此一問,但他不願多答,尋不出對策來,只得果斷一截她話音,嗓音溫柔如水卻罕見得態度強硬道,“明日莫再來了,我已與你說了太多,餘下的,便不該讓你曉得了。”

霍長歌敏銳覺察,恐怕他避而不談的部分非是故意隱藏的事情的關鍵癥結,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夠凸顯連鳳舉狠辣無情心性與手段的過往。

那畢竟是他生父的結拜兄長,亦是他的養父,他的君主,他們之間有著難以清算清楚的恩與義、情與怨,這些已經與他十七載的人生融在了一處,無法痛快剝離開,讓他實在難以站在一個完全旁觀者的位置上,毫無保留得陳述他所知曉的一切。

連鳳舉雖有行為不端,卻於國家民族之上,至今從未有過不義之舉,甚至可謂聖明。

謝昭寧既不願再說,霍長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謝三哥哥。”這一夜堪稱驚濤駭浪,霍長歌沈吟片刻,遂將手爐還了他,起身與他擦肩時,思緒一動,便回眸又道,“既鬧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會於下月皇後與二公主祭日之時,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謝昭寧聞言輕聲回她,語氣之中似隱有嘲諷,又續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會時,太子曾提議‘立春日百官擁帝迎春,二月二儲君扶犁親耕’,再過得兩日便是立春了,卻是不巧得很,今年這春天來得格外晚。”

“二月二儲君扶犁親耕”原是太子自個兒提議的?

霍長歌一怔,不由憶起她前世確實也曾親見過那場面,只若從此時開始,到得十年之後,太子那犁地撒種的水平竟無絲毫長進,手腳笨拙得似幾截兒互相打絆的木頭,頗為貽笑大方。

“攔住他。”霍長歌與謝昭寧果斷道。

她前世入京時,前朝便在中都裏外皆有據點,可這話又不能明著與他說,遂只能:“如今前朝遺族在暗,咱們在明,既不知他們據點所在,仔細他們便是打了這心思,引陛下前去,甕中捉鱉。”

“我亦是這般想的。”謝昭寧笑著擡眸看她,似是因與她心意相通而語氣陡轉輕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會與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讓陛下打消此念頭。”

“倒也不必徹底打消,你莫在這幾日忤逆於他,”霍長歌亦笑著與他輕聲道,“尋個由頭,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種瓜果、也可祭拜,多一個月時日,興許事情便會有轉機。”

謝昭寧不解偏頭瞧她,倏得驚道:“這節骨眼兒上,千萬別插手前朝這事,你怕不是想與前朝假意合謀,換取——”

“你想甚麽呢?”霍長歌“噗嗤”笑一聲,卻是心虛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沒瞧出我有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聲,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輕與他道:“我前幾日與你說,我家王府有位家將名喚素采,她雖貪吃又黏人,瞧著沒甚麽大用,但吃吃喝喝間,便將旁人祖墳裏陪了哪些鍋碗瓢盆都能套出來,放她出府逍遙月餘,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宮在外,便尋她對個切口,著她與你尋些蛛絲馬跡去。”

“……你——便這般信我?”謝昭寧聞言愈加震驚,心頭不由泛起層層漣漪,他昨夜便見霍長歌頻頻與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見她將王府裏的暗樁都要交給他使喚了,家底兒都快翻幹凈了,這突如其來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難安,“我今日與你說了這許多匪夷所思之事,你絲毫不疑?”

“我爹與我曾言,謝翺謝伯伯生前亦與他交好,雖比不及謝伯伯與陛下拜把子的情誼深厚,但他深信以謝伯伯品行為人,其子必有其風骨,又因有元皇後娘娘教導,絕不會品行有虧……”

“可上一代終歸是上一代的事兒,單憑此一言,並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們相處這些時日,我也足以認可三哥哥品行原是這世上無人能及的寬和高潔。”霍長歌兩手負於身後,於黑暗中,俏生生笑著與謝昭寧認真坦言道,“且那日書閣之中,我原能覺察出,三哥哥對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著的,那裏既是你父出生之處,又是你父母身隕之地,縱你未生長於斯,那裏卻亦是你半個家園故土……”

“我霍家還不能在此時倒下,三州還有失地尚未收覆,如今外敵環伺、內憂外患之際,你必不會眼睜睜瞧著故土無故淪亡而無動於衷,我信你的——”

“——是這個。”

她語音即落,已轉身推開窗扇,便如來時一般,身姿矯健輕盈,似一片樹葉飄出了窗縫間。

謝昭寧讓她一語說得頓在原地,心頭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漣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蕩了過去。

“你不救她就讓開!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讓我攔住你,她說我們誰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過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睜睜瞧著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貪生怕死我不怕!!!”

“你與她說過甚麽?你昨夜是不是與她說了甚麽不該說的話?!為甚麽她不願見我?!”

“謝昭寧!是你害死她!你是幫兇,你也是劊子手!你與他們都一樣!”

“……你必不會眼睜睜瞧著它無故淪亡而無動於衷……”

謝昭寧在窗前出神站了許久,眼前無端霧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動,耳畔一時間又亂得很,有兒時與連璋的爭吵,又有霍長歌適才那輕輕一語,兩者交雜一處,吵得他頭疼。

再後來,謝昭寧扶著桌面覆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對著面前一盤荷花酥,一動也不想再動,手掌無意識按在胸前,直直靜-坐至破曉,那些爭吵方才漸漸淡去,只回轉霍長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擊打在山澗間。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動容,似是終於有甚麽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許的寬慰與解脫。

他於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發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對著那盤糕點正中豁了一塊兒的地方,輕聲說:“謝謝……”

今夜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點綴在似濃墨般的夜幕中。

霍長歌趁夜回了寢宮,落地無聲。

外間南煙正熟睡。

蘇梅將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煙枕邊,自個兒拿帕子掩著口鼻,睜著眼守夜,見霍長歌回來這才收了香囊闔了眸。

霍長歌輕手輕腳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時,還忍不住回想適才謝昭寧所說的那駭人聽聞的舊事,她總覺那故事裏似乎缺了些甚麽……

她輾轉反側半晌,倏然靈光一現,那故事裏缺的原是——她爹霍玄與元皇後幼弟武英王!

當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們倆,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謝昭寧又向來敬重他二人得很,哪裏需要用“陛下大軍”來代替呢?

可疑得很。

卯時,天還未亮,霍長歌睡下沒多久,便讓南煙喚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館開課——”南煙見她一臉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該不會是忘了吧?”

霍長歌乏得頭疼,手指掐住眉心,緩過半晌才反應過來: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過,確實該去崇文館了。

“沒忘沒忘,”她強打精神,信口扯謊,“夜裏沒睡好,只發夢,一時糊塗了。”

她拖著疲累身子爬起來,南煙與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將她仔細裹好,方才拖著她往外走,蘇梅自覺留下,也不多話。

屋外天色仍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寒風呼嘯,似隱隱裹挾了細雪,擡頭仔細再分辨,又好像是錯覺。

霍長歌只覺兩條腿猶如灌了鉛,她身子骨本就沒尋常人那般得強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虧損著,也不知是不是夜裏來去兩回凍著了,皮下貼著脛骨的地方隱隱跳著疼。

她強行提著一口氣,一路掙紮進了崇文館,便見其餘人皆到齊了,唯謝昭寧的座位還空著。

霍長歌敷衍得與眾人點了點頭,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內暖意一激,她越發困倦,忍不住無聲打了個哈欠,又幸災樂禍心道,既是連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務脫不開身,怕謝昭寧亦是忘了日子,人還未起身。

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規矩謹慎的一個人,原也有馬虎的時候。

又過了片刻,楊澤也來了,過了個大年,他氣色也養好了許多,臉頰略微紅潤,似乎還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楊澤往臺上一坐,擡眸便見霍長歌趴在桌上,只露出雙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肅然中又現出明顯的憂慮,霍長歌便曉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曉了不說,怕連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來,才會如此擔憂她,卻不知她原還未料中另一層——她救駕一回,刀卻白挨了,連鳳舉越發疑她霍家了。

霍長歌與他寬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頜,強打了精神聽他授課。

十五月圓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鬧得人心惶惶,過去了三日還未有明確說法,幾位皇子公主到底與二公主血脈相連,課上便始終心不在焉,模樣俱是沒精打采的,倒襯托不出霍長歌的疲累困倦了。

連珍還時不時癡癡眺一眼門口,怕是在等謝昭寧。

一堂課罕見的沈悶。

霍長歌手托腮聽了一會兒,眼皮漸漸沈重,正忍不住要睡過去,恍惚聞見似是謝昭寧與楊澤在說話。

她掙紮著擡眸,果然便見謝昭寧仍著夜裏那身丹青蘭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紅,與楊澤低聲告罪來遲了,想來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壓根兒就沒睡。

楊澤見他眼下烏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揮手讓他落座,也不願多追究。

謝昭寧轉身便見霍長歌左手捧臉支著頭,沖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彎,似第一對月牙般,眼神雖困倦卻清清亮亮的,倆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對一瞬,謝昭寧便紅著耳尖移開了視線,卻正巧讓連珍抓了個正著。

自謝昭寧進屋,連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見狀倏得警覺,敏銳覺察似乎他與霍長歌之間暗潮湧動,有甚麽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與以前不一樣了。

連珍緊張得不住頻頻轉頭瞧謝昭寧,下意識便想哭,攪擾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頭往後看,詫異她的古怪行徑。

“你到底在瞧甚麽?”連珩半身往前一傾,與她耳側詫異悄聲一問。

連珍面色霎時羞紅,也不答。

連珩越發茫然起來。

謝昭寧坐在霍長歌前面那桌,將大氅隨意搭在腿上,霍長歌便傾身往他領口飛快嗅了一下,低聲在他背後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換過衣裳了怎麽還是有桂花味兒?”

謝昭寧肩背一僵,後頸“唰”一下便也紅了:“別鬧。”

他頭也不回道。

霍長歌險些“噗嗤”笑出聲,額頭抵在桌上,肩頭不住聳動。

連珩倒是沒瞧出甚麽來,只覺霍長歌往日時常捉弄謝昭寧,已見怪不怪了。

連珣亦還是那副略有邪氣的模樣。

連珍面色陡轉青白。

連璋卻瞬間黑了臉。

一堂課就這樣過去,一屋子人心思各異,這當口上楊澤似乎自個兒也心神不寧,稍不註意便略有出神。

他隱約覺得如今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夕,心中說不出的不安穩,便也不願為難一眾半大的孩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過去。

他到了時辰合上書一言不發便先離開,也是罕見,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覷,愈發忐忑起來,俱仍坐著未動,只連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傷處可長好了?”連珍冷不防聞見身後謝昭寧溫聲道。

她起身應聲回眸,便見謝昭寧果然側身正與霍長歌說著話。

幾日不見,霍長歌莫名有了些明顯變化,似是恍然間便脫去了大半的稚氣,眉宇間矛盾得交織著睥睨與從容,面容體態雖仍有些顯小,不足十四歲模樣,但氣度卻像是虛長了幾歲,越發若個碧玉年華的少女般。

連珍心頭當下便打了個突,略微茫然無措,不知發生了何事竟讓她有了如此顯眼的轉變。

“沒有,我曉得你想說甚麽,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幫我與狀元師父告個假,我回去歇個覺。”霍長歌旁若無人得伸了個懶腰,姿態慵懶閑適,與謝昭寧一問一答間,話回得又頗隨性自然,眉宇中蘊著盈盈笑意,道,“更何況,你箭還未給我呢,我去了射甚麽?”

她肩頭上的傷雖然已無大礙,但到底不便發力,還是得再將養些許時日才行。

謝昭寧一瞬啼笑皆非,見她這竹竿跟他敲得沒完沒了,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心裏隱約還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應霍長歌一聲,情緒雖瞧著沒甚麽太大起伏,但起身離開時,眸光卻不由又往霍長歌面上轉過一圈才挪開,竟是有些戀戀不舍似的。

“轟”一聲,連珍只覺當頭一道晴天霹靂,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淚爭先恐後往下落,身子也搖搖晃晃站不穩當了。

“妹妹你這是——”連珩率先察覺她異狀,忙出聲詢問。

連璋正眼神冷冽瞪著謝昭寧,示意他趕緊往外走,莫與霍長歌多交談,倆人聞聲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又聽身後霍長歌“嗷”一聲痛呼,嗓音霎時壓過了連珩。

“嘶——快快快!”霍長歌突然一條腿半懸在空中,右手顫抖扶住桌面,眼淚“唰”一下飈出來,疼得齜牙咧嘴道,“快把南煙姐姐喊進來,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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